第一百七十九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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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江面上,浮现出六口棺材。

    恰好将那一袭红衣,包围在中间。

    红衣的身形本来在不断交替变幻,可当她被围住后,就无法再腾挪出这一包围圈。

    外围,出现了一道水幕。

    水幕中,站着一个身穿白裙的女人。

    上次李追远在这里见她时,她还身着嫁衣。

    毕竟那时,她的身份还是白家镇的话事人;

    而那一面后,她就成了为了白家镇存续而忍辱负重、不得不委身于薛郎的可怜人。

    这一切,都是受“龙王压迫”。

    不再是红装,而是妇人发髻,意味着她已经把自己定位成人妇。

    一张黄纸,不仅召唤出六位白家娘娘助阵,更是让她亲自现身。

    谭文彬当然清楚,这不是因为他的面子,不过,作为船头吆喝,出门在外,他本就代表龙王的意志。

    小远哥一直都不喜欢白家人。

    白家人也很清楚这一点。

    也正因此,她们受龙王令,出现得很及时。

    怕是当谭文彬来到江边,那一袭红衣刚顺江而下打算进驻这里时,白家人,就已经做好了准备。

    她们很清楚,不能给那位未来的龙王正式对她们出手的理由。

    江湖很大,横无际涯。

    江湖也很小,小到一个南通,也是一座江湖。

    在桃林下那位,已经不会对李追远出手甚至主动帮忙“开关门”的前提下。

    少年已经可以在这里,对玄门中人和邪祟鬼魅,立下规矩。

    要么遵从他的意志,共同维护这一规矩,要么就站在规矩之外,被清除。

    水幕中的年轻妇人,转身面朝谭文彬,行半礼,清冷的声音传荡于江面:

    “白家,接龙王令!”

    谭文彬抖了抖烟灰,他晓得,自己今晚的任务已经完成。

    他其实,就是来宣旨的。

    一定程度上来说,今晚最难缠最棘手的邪祟,真的是江上的那一袭红衣么?

    并不是。

    今夜,最强大也最必须要压服的,是白家镇。

    “吱呀……”

    “吱呀……”

    棺材盖,纷纷脱落。

    一位位生前年龄不一的白家娘娘,自棺材里坐起。

    她们有的是白发苍苍的老妪,有的只是十岁不到的女童。

    红衣发出了尖叫。

    这次,不再是愤怒,而是惊慌。

    她原本只是想着趁机进来钻个空子,占一个小地盘,没想到人刚进南通,就遭遇了这样的局面。

    她再次开始低语,但不是对谭文彬发动精神攻势,而是朝着那位白家娘娘。

    她希望自己可以退去。

    但很显然,白家娘娘没有同意,她的手向前一挥。

    六位棺材里的白家娘娘全部离开棺木,站于水面。

    是不可能让你退的,这是白家接到的第一道龙王令,无论如何,都不能有讨价还价的余地。

    只有将你彻底灭杀,才能让那位少年看见白家的态度,而这种东西,最忌讳的就是打折扣。

    江面上,开始了厮杀。

    距离有点远,还起了风浪,谭文彬故意用手指夹着烟,开启走阴去观看。

    只见那一袭红衣,在面对六位白家娘娘的围攻时,很快就陷入下风。

    可饶是如此,她在自己不停挂彩红衣逐步破碎的同时,也让那六位白家娘娘全部带伤。

    她是真的凶。

    香烟燃烧到尾端,烫到了谭文彬的手指。

    谭文彬马上结束了走阴状态,对着烟屁股狠狠嘬了一口,这才将它丢到地上,用鞋底踩了踩。

    他走阴去看,只是为了走一个流程。

    这是白家人的需求,相当于做个见证。

    宣完旨,也得做个监军。

    现在看都看过了,也该收尾了。

    亮嫂出手了。

    只见她将手探出水幕,虚空一抓。

    红衣的身形即刻陷入凝滞。

    六位白家娘娘一拥而上。

    只闻得江面上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,一条破碎的红布,先是飘然而起,随后缓缓落向江边,被谭文彬用手攥住。

    这是信物,也是首级,更是白家的投名状。

    六位身上带伤的白家娘娘坐回棺材,躺了回去,随即棺材渐渐下沉,消失不见。

    江面上,只留下水幕中的那一位。

    谭文彬仔细看了,没察觉出白家娘娘的腹部隆起。

    是水幕效果下,被遮蔽了?

    但不应该啊。

    既然表态度,想牵扯人情,还有什么比大肚子更合适的么?

    所以,是白家娘娘怀孕特殊……还是亮亮哥的种特殊?

    谭文彬懒得去多想了。

    他挥了挥手中的红布,喊了声:

    “回见,亮嫂。”

    谭文彬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回到出租车旁,透过车窗,看见司机坐在驾驶位上,闭着眼,像是睡着了,脸上满是泪痕。

    人们总说得去见最后一面,但这最后一面,其实压根没有定数,只是现实里无法再见一面的妥协。

    谭文彬背靠在车门上,没急着去叫醒司机。

    反正接下来他已无事,不如让司机在留有母亲味道的梦里,再多睡一会儿。

    ……

    “咯咯咯!”

    坟岗里,笨笨笑得很开心。

    这孩子,更喜欢也更适应这种充斥阴森鬼气的环境。

    好在他年纪还小,一切尚可以纠正。

    李追远有些无奈地看着怀里的孩子。

    伸手,掐住孩子的嘴,让其闭合。

    孩子不笑了。

    可等李追远把手松开,孩子笑得更开心了,似乎是以为少年是在和他玩游戏。

    少年身边地面,有五道人形湿润痕迹。

    这意味着,少年刚刚在这里镇杀了五头企图破土而出的邪祟。

    这对少年而言,没什么难度。

    与江水精心烹饪的邪物比起来,这种随机野生出来的邪祟,只能算饭间零嘴,主打个调剂。

    此地原本风水没问题,算不得多好,但至少不差,但因前方开工建了工业园,断了一条河又改了另一条河的流向,算是人为地把一块普通的风水地变成了囚束阴地。

    其间又恰好出现了丁大林那帮水猴子惊醒桃林那位的变故,使得桃林镇压四周,将本该出现的矛盾一直进行抑制。

    等桃林那位翻身打盹儿时,蓄积的阴气如开闸泄洪般涌入这里,这才造成了异变。

    工业技术的进步,让人力改造自然变得越来越容易,以往需要召集大量人力物力才能进行的工程,现在一个施工队配上足够的机器就能搞定。

    大基建时代的来临,这样的风水陡然变化所产生的变故,也必然不会少。

    这是李追远早已预料到的事。

    少年左手继续抱着笨笨,右手向前探出,业火浮现后,向周围涌去。

    经过业火的虚无炙烤,坟岗这里的阴气得到了荡涤,四周变得极为干净。

    笨笨嘴巴一嘟,不嘻嘻了。

    天快亮时,李追远回到了家。

    其余人,都没回来。

    且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,他们还是没回来。

    因为已知的解决了,但保不齐还会有后续,大家还不如继续留在四方位,进行待命。

    李追远一日三次,会把罗盘放在笨笨的肚子上,进行测算感知。

    每当发现还有什么小杂鱼企图进来,或者哪里有什么新的东西将诞生时,就会给伙伴们打传呼,让距离最近的那个前去解决。

    当初谭云龙骑着摩托车载着自己去查案,问询到一处足疗按摩店时,谭云龙就对自己说过,社会上那些不和谐的东西,永远都不会消失,这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一劳永逸,但也不能因此否认每次清洗打击的意义。

    脏东西,也是一样,再干净的地方,不经常打扫,一样会落下灰尘。

    不过,消息来了。

    吴家那个老实巴交的二儿子,吴有根,来到这里,请李三江去坐斋。

    李追远终于听到了结束的哨音。

    甚至可以说,他其实就是为了这碟醋包的饺子。

    只是一开始,他真的只是为了倒醋。

    然而,让李追远有些意外的是,吴家人的死法,和自己预想中的,有些不一样。

    警察接到报案,对吴家进行了调查。

    人证物证皆无,报案人还得进行保密,这项调查,初始就很尴尬。

    毫无意外的,罗金花吴长顺他们,矢口否认有这种事,并且一个个指天发誓,要是真做了这种丧良心的事就让他们不得好死。

    他们认为是村里有人故意嚼舌根子,专门难为他们家想看笑话,罗金花就带着人,去村里有仇怨的村民家门口骂街,虽然不知道具体是谁,但宁可全骂过也不漏过。

    更荒谬可气的是,身为丈夫也是那三个孩子父亲的吴有后,也不认可这种“捕风捉影”的事,甚至主动站出来,帮自己家里人向警方解释和担保。

    那天,太爷坐在二楼藤椅上,骂他骂了好一会儿,是因为太爷吃的盐比很多人吃的米都多,他很清楚,像吴有后这样的人,到底有多不争气有多可恨。

    愚孝的重点,不在“孝”,而在“愚”上,只有真正的蠢货,才会面对这种不公生活待遇时,这么久还不分家,继续心甘情愿地被那俩同父异母的弟弟吸血,连带着自己老婆孩子也没好日子过,一起跟着遭殃。

    谭云龙接到谭文彬的报警电话时,一开始就说了这事很难办,因为他太有经验了,有些案子可以丁是丁卯是卯,可有些案子不是警察想和稀泥,而是它本就是一滩烂泥。

    警察很负责任,甚至开挖出了刚死去孩童的遗体进行法医鉴定,没中毒迹象,确实是得病死的。

    但这种娘胎里就没发育好的孩子,日常生活里,只需刻意针对,故意着凉再加营养不良,甚至人为的刻意情绪刺激,就足以让这本就脆弱的小生命早早夭折。

    调查无疾而终。

    但罗金花他们到底心虚,心里有鬼,故而在调查结束后的第二天,就让自己亲生的四儿子借来厂里的拖拉机,载着老伴吴长顺、三儿子以及她自己,总计四口人,前往狼山去烧香。

    他们家,过年可都没去烧香,这会儿倒是急匆匆地去了。

    路上,出了车祸。

    拖拉机先是自己逆行撞到卡车上,再侧翻入河沟,车上四人,被砸得血肉模糊,全部死亡,无一幸存。

    让李追远觉得奇怪的,就是这四个人的死法,太干脆,也太整齐,居然还能伪装成车祸。

    这绝不是那三个成型小家伙能干出来的事。

    事实也的确如此,当李追远再次陪着太爷去吴家坐斋办丧事时,太爷在做仪式的时候,他看见了就站在供桌旁的三道小小的身影。

    它们仨已经成型,可身上只有怨念却无多少煞气,意味着还未来得及沾染血腥人命。

    因此,罗金花那四个人的死,真的只是一场意外。

    一场,极为凑巧的意外。

    李追远看向自家太爷的背影。

    他不得不去怀疑,因为自己也曾有过相似的经历。

    还记得那次自己得到太爷的福运,打牌赢了钱,然后马上感到心惊莫测。

    若非山大爷拿走了一半钱去帮自己输了回去,那次自己接下来所遇到的事,还真不好应付。

    毕竟,罗金花他们,还拖欠了太爷的工钱。

    这事儿,可大可小。

    但那天下午,埋葬了那个可怜孩子后,罗金花他们说的话,自己是因为听力好,才听得到。

    太爷没那么好的听力,但风,其实也是能把这些话给带到的。

    桃林下的那位,为了让自己没必要在这种事上折损功德,主动用桃花覆盖地图,帮自己承担反噬。

    而太爷,压根不想让自己脏了手。

    虽然,这件事太爷自己都不知道。

    自己这个始作俑者,居然被摘了个干干净净。

    更有趣的是,饺子都已经煮好盛上桌了,才发现醋瓶里压根就没醋。

    三个孩子在太爷身边站了一会儿后,就离开了,它们没有消散,而是去到父亲吴有后那里。

    吴有后作为孝子,披麻戴孝跪在那儿,那仨孩子,全都爬到他的身上,恶狠狠地对着他。

    死去的人已经死去,就算是意外,他们也得到了报应,赔了命。

    可除此之外,仨孩子对它们的这个父亲,也是带着满腔的怨恨。

    有些事,吴有后可能不是没有怀疑过,但他就是故意选择不去相信。

    如果说罗金花他们是直接凶手,那吴有后,其实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帮凶。

    跪在那里的吴有后,双目充满血丝,印堂发暗。

    他已经好几天没睡觉了,因为只要一闭眼,首先耳畔就会传来孩子们的哭泣,脑海中则会浮现往日生活里的一幕幕。

    很多原本他不愿意去正视乃至会主动忽略模糊掉的细节,被重新摊开,强行映在了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就算感性上再不愿意,也不得不让他承认一个事实,那就是自己三个孩子的死,并不是意外,不是自己媳妇不好生养。

    李追远白天只顾着给自家太爷打下手,没去管那仨孩子,就让它们一直祟在它们父亲身上。

    因为是一下子横死四口人,所以得加一个守晚灵。

    太爷手里拿着桃木剑,坐在一堆佛道帷幔后头,念着经。

    念着念着,太爷就睡着了,可这呼噜的节奏,却也神似念经时抑扬顿挫的呢喃,反正都是含糊听不清。

    上次在牛家守晚灵时也是如此,刘金霞和山大爷都快被尸妖给折腾散架了,太爷却仍能跟个没事人一样,睡得香甜。

    二弟吴有根,跪在灵堂火盆前,确保着里头火势不灭。

    李追远走了过来,抓起一大把金银元宝,就往火盆里丢,又把一大沓黄纸,闷到了里头。

    吴有根是个憨厚性子,也就是那种没什么心思的老实人。

    正常来说,烧纸时是不能一下子丢太多了,不仅容易烧不透,还会熏出烟。

    但吴有根只是对李追远笑笑,然后拿起木棍,把少年刚丢进去的金银元宝和黄纸给拨开,让其充分燃烧。

    “砰。”“砰!”“砰!”“砰!”

    灵堂里头,租来的四口水晶棺内,集体传来爆音。

    龙王烧纸供奉,也就亲近之人和大德之人可消受些许。

    里头那四个,也配?

    跟虚不受补一样,强力折煞之下,严重点就是魂飞魄散,轻一点也绝了下辈子再投胎做人的资格。

    这一世本就没做什么积德的事,孽债反倒一堆,就不晓得要做几世猪狗,才能还得起这种“福报”。

    吴有根很是诧异地抬起头,当他发现身旁少年无动于衷时,就开始怀疑先前的声音是不是出自自己的幻听。

    李追远又待了会儿后,就离开了。

    他在帐篷角落里,看见了抱着头一个人蜷缩着的吴有后。

    那三个孩子,恶狠狠地趴在“父亲”身上,开始进行撕咬。

    罗金花他们死得太快也太干脆,按理说,等这仨对罗金花他们复完仇后,煞气加上怨念,会让它们逐步向恶鬼蜕变。

    现在,它们才刚刚起了一点凶性。

    李追远目光微凝,对着它们招了招手,指尖,有淡淡黑气流转,带来让寻常鬼魅难以抵挡的威压。

    光是习得酆都十二法旨、算是酆都大帝当代唯一“传人”这一点,少年就对这世间普通鬼魅,有着一种天然压制。

    可惜,酆都大帝因为某些小小的误会,还在生自己的气。

    三个孩子从“父亲”身上离开,跟着李追远,回到了灵堂前。

    李追远拍了拍吴有根的肩膀,告诉他哥哥一个人躲那里,看起来很不好。

    吴有根见火盆里的纸钱还能燃烧许久,起身,去找自己大哥去了。

    李追远在小板凳上坐下。

    他无意去阻止这仨继续复仇,可最直接的仇人毕竟已经死了,且这仨孩子虽然成型了,手脚目前还是干净的。

    真沾染上了人命血腥,就没办法再转世投胎了。

    除非他们仨也能再遇到像谭文彬那样的人,真心愿意分润给他们足够的功德。

    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。

    所以,趁着这会儿还干净,该收手就收手吧。

    李追远拿起脚边的黄纸,折了三只小船。

    他们母亲当初在第一次见面时,给了自己一个红包,也就是那张皱巴巴的钱。

    就当是拿来,买这三艘纸船,载你们投胎。

    仨孩子应该是晓得这是什么意思,而且在李追远身边时,它们脸上的凶厉会敛去,变得更为平静。

    见他们没急着接纸船,而是齐齐看向里屋。

    那里,是他们母亲所在的房间,喝了农药被抢救回来了,但身体却是垮了,得将养很久。

    李追远点点头,道:“去吧。”

    仨孩子跑进了屋。

    过了会儿,它们又跑了回来。

    见它们准备好了,李追远就把自己折的这三只小船,一只一只地丢入火盆中。

    伴随着纸船的燃烧,仨孩子手上,也都一人一个,出现了一艘纸船。

    龙王亲手折的渡阴船,上面带着来自龙王的赐福,可庇护它们下辈子投个好胎。

    这其实也是自身功德的一种消耗。

    但之前那种性质是罚款,眼下则是主动的捐款。

    相较于这次自己在南通立道场、自己的团队斩妖除魔所获得的功德,眼下这点损耗,称得上是九牛一毛。

    仨孩子与它们手中的纸船,一起开始消散。

    它们太小,不会鞠躬,不会感谢,只是在这一消散过程中,对着身前的大哥哥,露出了笑容。

    不见丝毫戾气,而是满满的孩童纯真。

    李追远撇过头,不去看它们,即使是现在,他依旧不喜欢孩童纯真的笑容。

    心里只当是告诉自己,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。

    顺便再让天道看看:你看,我和魏正道,真的不一样。

    只是,李追远自己也疏忽了一件事,或者说是他刻意模糊掉了。

    要是真毫无波澜,只当是一件买卖,他根本就不用去主动找这么多理由。

    “孩子,我的孩子,孩子!”

    妇人的身影,出现在了房间门口。

    她原本惨白的脸色,此时竟浮现出了些许红润,整个人的精神头,也比之前好了许多。

    李追远只是看了她一眼,就清楚先前仨孩子回屋看母亲时,给妇人留下了一些东西。

    她是为了生他们身体才渐渐垮去的,也是因为失去了他们哀莫大于心死去喝了农药。

    比起对“父亲”的怨恨,这仨孩子对自己母亲,一直保留着眷恋,否则也不会因为“目睹”母亲喝农药,而激发出了强烈怨念。

    吴有根回来了,他有些茫然,因为他没能找到自己大哥。

    见大嫂出来了,身上衣服单薄,他马上走过来,保持着距离,没敢伸手去碰,只是不停地说着“多穿衣服,多穿衣服”。

    李三江醒了,他打着呵欠,从帷幔里头走出来。

    吴家一下子死了四口人,葬礼上,老四的媳妇来露了个面就走了,老三怀着孕的媳妇压根就没来,被自己爹妈带去医院打胎了。

    但吴有后身为大哥,是这场白事的主家,谁都可以撂挑子,他不行。

    李三江就和吴有根一起找了,找了很久,终于在村子偏僻处的一棵树上,看见了吊在那里的吴有后。

    他上吊自杀了。

    被摘下来送去镇上卫生院,医生检查了一下,直接说人已经没救了。

    他的死,和那仨孩子没关系,他决定去死的时候,仨孩子已经被李追远送去投胎了。

    当那些东西,无法再回避与忽略,变为血淋淋的事实是,他羞愧之下,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。

    他不敢再去面对自己的妻子,更不敢再去面对自己。

    不过这个当爹的,也的确很不靠谱,生前如此,死时更如此。

    要不是李追远提前把仨孩子送走,让吴有后死在前头,那仨孩子必然因此沾染上人命血腥。

    吴有后的妻子在得知丈夫自杀的消息后,显得很平静,她的眼泪已经哭干了,情绪也已耗尽。

    鉴于吴有后是自杀,也属于横死,在李三江的建议下,就不单独为他再举办葬礼了。

    反正四个人都办着,也不在乎再多一个。

    没再开席面,也没续请白事班子吹拉弹唱,也就是李三江留在这儿,给这灵多停了一天。

    送去火葬场的那天,因为一下子要送五个人去烧,火葬场的灵车一下子不够使了,只得分两批接送。

    人刚烧完,老三老四家的媳妇就回来了,要分家产。

    这是正常之举,原本一个大家族,一下子死了个七零八落,必然是要散的,尤其是老三老四家的媳妇还很年轻,又没孩子。

    李追远陪着太爷收拾东西,也就目睹了分家的经过。

    吴家的事,闹得很大,毕竟普通人家,也很难一口气凑五口人送去火葬场排队烧。

    再加上先前罗金花把村子里的仇家都骂了个遍,面对警察又是赌咒又是发誓的,她做了初一,也不怪村里人做十五。

    围观的人很多,不仅村支书来了,镇上和警察那边,也派人来了。

    吴家原本就没分家,家里收入除了拿来补贴老三老四结婚买工作外,其余的还都掐在罗金花手里。

    这下子分家,反而让大房二房可以“占到便宜”。

    老三老四媳妇儿家的父母和亲戚来压阵,想要分走大部分的家产。

    也就是官面上的人在这里坐着,不敢太过造次,要不然大概率就是老三老四媳妇家茬一架,来个对等五五分。

    吴有后的妻子,也就是这个家的大嫂,坐在那里,面无表情。

    她没了孩子,也没了丈夫,娘家父母也已亡故,没什么支撑与倚靠。

    眼下这一幕,无非是过去这么多年家中场景的重演,家里明明老大老二做的贡献最大,但次次好东西都落在老三老四头上。

    她不在乎,但有人在乎。

    最沉默寡言的老二吴有根,从柴房里拿出了劈柴刀,双目泛红。

    警察和村支书上前去劝他,结果硬生生被他给撞开。

    他隔空挥舞着柴刀,指着老三老四家的亲人,像是头豹子般吼道:

    “我可以不要,但嫂子不能不要,要不然她一个人这个身体根本就活不下去,至少得三等分,给嫂子分一份!

    要不然,我杀你们全家!”

    老实人发起疯来,那才真叫人害怕。

    那神态,那语气,那眼神,让在场人相信,他是真干得出来这种事。

    场面,就这么僵持了下去。

    直到警察和几个村里青壮配合,把吴有根手中的刀给下了,然后吴有根也被押去派出所。

    这种当着警察的面持刀恫吓,不可能不处理,但考虑到现实因素,至多留派出所进行一下教育。

    村支书做主,吴家的财产进行四等分,四房各得一份。

    对此,老三老四家的亲戚也不敢再表达什么不满了,甚至也默认了给吴有根留一份,没办法这老吴家邪性得很,一下子家里人死得就只剩下一个男丁,他说他不要,你敢真不给么?

    保不准哪天他酒喝多了,忽然念起这件事来,心血来潮再提个刀来你家里再说道说道。

    老三老四家住的新砖瓦房,进行了折算,由老大老二家的进行补买。

    签字画押公证,一直忙到下午,这家终于给分完了。

    老三老四家的亲戚直接走了。

    他们刚走,在派出所被教育后的吴有根被放了回来。

    得知自己也被分了一份后,他主动找到大嫂,说他有手有脚,他这一份给大嫂。

    一些看热闹还未退去的村民,已经在鼓捣起让吴有根娶了大嫂。

    反正大嫂娘家也回不去了,还是得住在这里生活,这小叔子和大嫂俩人住这里,不是事也是事了。

    这些建议倒是真心的,没多少调侃的意思,因为大嫂丢过三个孩子,还喝过农药,年纪大了,身子也不好,就算想再嫁也几乎不可能,也就只有这一直没结婚的老二不嫌弃,可能会愿意。

    是个苦命人,这时候能寻个依靠那是最好不过。

    但也只是说说,刚办完这么多人的丧事,也不适合深入推动这个,有些事,只能交给日子来撮合。

    李三江骑着三轮车,载着小远侯回家。

    路上,李三江品砸着老二吴有根的忽然改变。

    李三江说,这世上有些人就是开窍晚,尤其是男人。

    没成婚,没担责前,要么不着调,要么闷葫芦,反正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,就像那吴老二。

    那吴老二也不是早就贪图大嫂,真从男人视角看,那大嫂的确没什么好贪图的,纯粹是他爹走了大哥也走了,他晓得自己得扛事了。

    也就是这罗金花一直压着吴老二,没让他娶媳妇要是他早点结婚,怕是这老吴家早就分家过了。

    “男人,只有身上有了担当有了责任感后,才叫真的男人。”

    坐在后头的李追远听着太爷絮絮叨叨的,他很好奇,一辈子没结过婚的太爷,为什么说起这些时头头是道。

    但这个问题,他是不可能问的。

    “小远侯啊。”

    “嗯,太爷。”

    “你虽然现在还小但等你长大了,也得学会扛事。

    该是你的担子,既然落在你肩膀上了,再苦再累再不愿意,你也都得咬牙挑起来。”

    许是受老吴家这件事的刺激,一向喜欢推崇快乐教育的太爷,难得开始了一次责任教育。

    “我晓得的,太爷。”

    李追远一边应着,一边默默低下头。

    其实,他早已面对着这一局面。

    而老吴家的这件事,算是一个见微知著的反面案例,给他提了一个醒。

    该你站出来的时候,你就得站出来,回避、彷徨、迟疑与纠结,只会让局面朝着最坏的方向去发展。

    聪明的人只是学东西上手快,而不是生来就知道大道理,要不然他也不会下棋一直下不过阿璃了,因为他只是学了围棋,却根本没深入去钻研过。

    比如薛亮亮、朱教授,乃至自家太爷,他们身上也有着值得自己学习和领悟的道理。

    只是,李追远很显然误解了太爷的铺垫意图。

    “所以啊,小远侯,你虽然年纪还小,但你和阿璃那丫头,也是一起玩了这么久了,评书里这叫什么关系来着,金戈铁马?”

    “太爷,是青梅竹马。”

    “嗯,反正就是这个马。那丫头是没上过学,性子也冷了些,但太爷我能瞧得出来,那丫头眼里全是你。

    俗话说,三岁看老,尤其是阿璃那丫头,太爷我觉得啊,她就算以后长大了,大概率也不会怎么变了。

    挺好的,真的,小远侯。”

    李三江单手扶着三轮车把手,另一只手挠挠头。

    曾孙年纪还小,他对他讲这些,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合适,可偏偏他能感受到,自家曾孙聪明,是能听得懂的,该说的还是得说。

    “所以啊,小远侯,不管怎么样,别耽搁人家,也别辜负人家。

    太爷我瞧着那市侩的老太太,现在也认命了,不再像以前那样端着架子了。

    以前她的那些嘴脸,你别介意,该忘就忘掉,毕竟拉扯着这样一个孙女长大,也是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“我懂的,太爷。”

    “总之,太爷我啊,是过来人,我是觉得阿璃这丫头不错的,等你们都成年了,太爷我是乐意看她做我的曾孙媳妇的。

    她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,自家孩子,自家孩子啊。”

    “太爷?”

    “嗯?”

    “你是从哪里过来的?”

    李三江老脸一红,使劲蹬起三轮,让呼呼的风,把身后少年的追问给刮走。

    回到家后,李追远先去张婶小卖部,给陆壹打去了电话,让陆壹给自己传呼四个同伴,可以收队了。

    随后,少年又来到大胡子家,走入桃林。

    该提醒它,打盹儿结束了。

    风,再度刮了起来,和上次一样,很硬很疼。

    显然,它还没消气。

    不过这次,李追远没再低头躲避,依旧站得笔直,任凭那冷冽的风,在自己脸上不断刮出口子。

    痛肯定是痛的,但这种恰到好处的痛感,反而更能让他对这几天的事,更好地思考与反刍。

    诚然,以后再面对个人利益和所谓责任迫使时,自己做决定时依旧会感到痛苦,但这何尝不是一种抵御这种煎熬的铺垫。

    在进行有关于责任的认知与思索时,人的气质,也会随之发生些微妙变化。

    身处桃林,任何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脱它的眼睛。

    风,渐渐平息。

    一片片花瓣落下,轻覆在少年脸上伤口处,等其脱落后,那细细的被风割出来的口子,就几乎愈合。

    李追远感觉脸上有些痒,伸手摸了摸,发现伤口消失后,忽然觉得有些好笑。

    自己只是站在这里发个呆,想些事情,没想到即使是这样,桃林里的那位,也能开展一场“百转千愁”。

    怕是,它又一次拿自己和魏正道去对比了,还可能发现又看不透了自己。

    它,还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啊。

    “我越来越……看不透你了……”

    李追远闻言,叹了口气,开口道:

    “你当初得有多优秀,才能让魏正道捏着鼻子认下你作为团队的一员。”

    这不是夸奖,是一种无奈,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揶揄调侃。

    反正,即使是现在的李追远,也无法忍受团队里,出现一个天天内心戏这么丰富且又如此敏感的一个成员。

    而当初那个时期的魏正道,病情可比自己重多了。

    “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

    但这种不是夸奖的夸奖,才最让人感到快乐。

    桃林下的那个它,笑得很开心,连这里的花瓣在落下时,都集体多打了几个旋儿。

    它的这一情绪,让李追远都有些被感染了。

    在完全没有表演的前提下,李追远嘴角也略微牵扯出了些许弧度。

    现在,他有些懂魏正道为何会留他在团队里。

    可能当年很多次,魏正道看着它时,也会如自己这般,被弄得无语想笑。

    只是,当初的魏正道,没有能好好地进行收尾,他辜负了自己,也辜负了同伴,终究还是在这世间,留下了唏嘘与遗憾。

    同样的错误,自己可不能犯。

    李追远的目光,变得坚定起来。

    桃林里的笑声也随即敛去。

    “看来……我的打盹儿……要结束了……真是难得的一场好眠呐……”

    “你想睡的话,可以继续闭眼去睡。”

    “这世上论说漂亮话……谁能比得上你们俩啊……呵呵……你就真的不怕我借坡下驴……把眼睛给闭了?”

    “不怕。”

    “为什么……”

    “因为自今日起,我会一直睁着眼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