五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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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听你这么说,我奇怪你为什么还不当议员,”李斯贝特说。“因为人家怕我拥护路易-菲力浦。我的政敌便是今上的政敌。欧!他真是一个高尚的人物,他的家庭又是多美满的家庭!而且,”他继续发挥他的高论,“他是我们的理想;那种生活习惯,那种俭省,一切的一切!可是完成卢浮宫的建筑,是咱们捧他上台的条件之一,国会已经通过了款子,却没有规定限期,——不错,那也是事实,——所以把咱们巴黎的心脏弄成这副丢人的样子……因为我在政治上是正中派,我才希望巴黎的正中换一个局面。你住的区域教人害怕,早晚你要教人家暗杀了的……哎,你的克勒韦尔先生当了团长啦,但望他又阔又大的肩章来照顾咱们才好。”
“今天我到他家里吃饭去,我替你把这件买卖拉过来就是了。”
李斯贝特以为把立沃尼亚人和社会隔绝之后,她便可独占。艺术家不再工作,就会被人遗忘,象埋入了坟墓一样,而只有她一个人能够进坟墓去看他。她快活了两天,因为她希望这一下对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儿就是一个致命的打击。
克勒韦尔先生住在索塞伊街,她的路由却是穿过阅兵桥,沿河滨走伏尔泰大道,奥尔塞大道,狩猎街,大学街,再回头穿过协和大桥,走马里尼大街。这个极不逻辑的路由是根据情欲的逻辑决定的,而情欲是永远跟人的腿捣乱的。贝姨在河滨大道上一路走的极慢,眼睛望着塞纳河对岸。她的计算一点不错。她出门的时候,文赛斯拉应当在穿衣,她预计她一走,他会立刻抄近路上男爵夫人家。果然,正当她沿着伏尔泰大道的石栏,眼睛死钉着塞纳河,身在右岸,心在左岸的辰光,她看见艺术家从杜伊勒里花园的铁门中出现,望王家桥走去。一到桥边,她跟上了她的薄情郎,可决不会被发觉,因为情人赴约是难得回一回头的;她一直跟到于洛家门口,看他进去的神气完全是一个熟客。
这个最后的证据,更证实玛奈弗太太的报告,把李斯贝特气疯了。她走到新任团长府上的时候,一腔怒火简直可以使她动手杀人。她看见克勒韦尔老头在客厅里等他的孩子们,于洛儿子和于洛媳妇。
可是赛莱斯坦·克勒韦尔,赛查·皮罗托的承继人,是巴黎暴发户中最天真最实在的代表,咱们不能随随便便的闯入他的府上。克勒韦尔一个人就是另外一个天地;而且他在这幕家庭活剧中担任一个重要角色,所以应该比里韦多费我们一些笔墨。
读者诸君,不知你们曾否发现,在童年或是初见世面的时期,我们往往不知不觉的,自己造好一个模型。一个银行的跑街,走进东家的客厅,就梦想要有一间同样的客厅。如果二十年后他发了财,他在家所撑的考究场面,决不是时行的款式,而是他当年眼热的,过时的那一套。因妒羡往事而造成的种种笑料,我们无法完全知道,也不知道为了这一类暗中的竞争,在模仿偶像、费尽气力做前人影子的时候,闹过多少荒唐的事。克勒韦尔当助理区长,因为从前东家做过助理区长;他当民团团长,因为他看中赛查·皮罗托的肩章。在东家最走运的时代,建筑师葛兰杜奇妙的设计是他惊异赞叹的对象,所以他自己需要装修住宅的时候,就照他自己的说法,当场立刻,打开了钱袋去找葛兰杜,而那时的葛兰杜早已无人请教。这批过时的红艺术家靠落伍的信徒支持,不知还有多少时候好混。
葛兰杜的客厅装饰,是千篇一律的白漆描金,大红绸糊壁,他替克勒韦尔设计的当然不能例外。紫檀木家具的雕工,全是大路货的,没有一点儿细巧的感觉;所以从工业展览会的时代起①,巴黎的出品就比不上外省。烛台、椅子的靠手、火炉前面的铁栏、吊烛台、座钟、全是路易十五时代的岩洞式。呆呆板板放在屋子正中的圆桌,嵌着各式各种的意大利白石,这类罗马制造的矿物标本,象裁缝的样子板一样,叫克勒韦尔所请的中产阶级的客人来一次赞一次。护壁板上挂有四幅画像,是克勒韦尔的、故世的克勒韦尔太太的、女儿和女婿的,都是在中产阶级里走红的画家皮埃尔·格拉苏的手笔;他把克勒韦尔不伦不类的画成拜伦姿势。一千法郎一个的画框,和这些咖啡馆式的、真正艺术家见了摇头的富丽排场,刚刚合适。
①大概是指一七九七年第一届工业展览会。
有钱的人从来不肯错过一个表现俗气的机会。如果我们的退休商人,能象意大利人那样天生的知道什么叫做伟大,巴黎今天连十座威尼斯都能造起。就在现代,一个米兰商人还会在遗产中捐五十万法郎给米兰天主教堂,替穹窿顶上巨型的圣母像装金。卡诺伐在遗嘱上写明,要他的兄弟造一座价值四百万的教堂,而兄弟自己又捐上一笔。一个巴黎的中产阶级,(而他们都象里韦一样打心眼里爱他们的巴黎)会不会想到在圣母院塔上添补钟楼?可是没人承继而归给政府的遗产有多少,你们算一算吧。十五年来,克勒韦尔之流为了硬纸板的墙壁、金漆的石膏、冒充的雕刻等等所花的代价,可以把美化巴黎的工事全部完成。
客厅尽头是一间华丽的小书房,桌子柜子都是仿的市勒①的紫檀雕工。
①布勒(1624—1732),著名木器细木工,精于金属和贝壳镶嵌。
全部波斯绸糊壁的卧房,也通连客厅。饭厅内摆着耀眼的胡桃木家具,壁上华丽的镜框内,嵌着瑞士风景画。克勒韦尔老头一直梦想要游历瑞士,未去之前,他先要在画上享受一番。
由此可见,克勒韦尔,前任助理区长,受过勋,民团上尉,把他倒霉东家①的大场面,如法泡制的再来一遍,连家具都一模一样。王政复辟时代,一个倒了下去,一个无声无臭的家伙爬了起来,并非由于命运的播弄,而是由于时势的必然。在革命中,好象在海洋上的大风暴中一样,凡是实质的都沉到了底下,凡是轻飘的都给浪潮卷到了面上。赛查·皮罗托,保王党,得势而被人艳羡的人物,做了中产阶级的枪靶,而胜利的中产阶级便在克勒韦尔身上扬眉吐气。
①即赛查·皮罗托,《赛查·皮罗托盛衰记》中的主人公。
这所租金三千法郎的公寓,堆满了凡是金钱所能买到的、恶俗的漂亮东西,坐落在一所旧宅子的二层楼上,在院子与花园之间。屋内一切都保存得象昆虫学家搜集的标本,因为克勒韦尔是不大住在这里的。
这个华丽的宅子,仅仅是野心的中产者的法定住址。他雇了一个厨娘,一个当差。逢到请客,——或是为了联络政治上的朋友,或是为了向某些人摆阔,或是为了招待家族,——他便向舍韦酒家叫菜,并且添两名临时工人。克勒韦尔真正的生活场所,是爱洛伊丝·布里斯图小姐的家。她以前住在洛雷特圣母院街,后来搬到绍沙街,那是上文提过的。每天早上,退休商人(所有在家享福的中产者都喜欢自称为退休商人)在索塞伊街办两小时公事,余下的时间都去陪他的情妇,使她暗中叫苦。克勒韦尔跟爱洛伊丝小姐有固定契约,她每个月要供应他五百法郎的幸福,不得有误。至于克勒韦尔吃的饭,和一应额外开支,都由他另外给钱。这种有奖契约,——因为他送礼送得不少——对于名歌女约瑟法的前任情人,不失为一个经济办法。有些鳏居的商人老在牵挂女儿的财产,克勒韦尔跟他们提到续娶问题,总说自备牲口远不如包月租现成的上算。可是绍沙街的门房告诉男爵的话,证明克勒韦尔对于租来的马,并不计较马夫或跟班之流占用。
由此可见克勒韦尔的不续弦,嘴里说是为了女儿,实际是为了寻欢作乐的方便。他不三不四的行为,有一套仁义道德的理由做辩护。何况老花粉商在这种生活中(迫不得已的、放浪形骸的、摄政时期式的、蓬巴杜式的、黎塞留式的生活),还能够显显他阔绰的场面。克勒韦尔自命为眼界开阔、头脑开通的人,自认为慷慨豪爽,不花大钱的阔佬,——扮这些角色所花的全部代价,每个月不过一千二到一千五百法郎。这并非他玩什么虚伪的手段,而仅仅是中产阶级的虚荣心作怪;虚伪也罢,虚荣也罢,结果总是一样。在交易所里,大家认为克勒韦尔了不起,尤其是一个会享福的快活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