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22 第 222 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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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邢岫烟本是邢夫人的侄女, 实在过不下去了, 随父母上京来投奔姑姑, 也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,邢夫人又是个极抠门吝啬的, 把她的月钱都扣下,她和迎春两个人用一份月钱过活,困难的时候只能去当自己的冬衣。只是幸好来了京里, 叫薛姨妈看上了,说给了薛蝌。如今夫妻二人守着大不如从前的生意, 踏踏实实地过自己的小日子,比起当年荣国府里其他风风光光的姑娘奶奶们,竟是她过得更自在些。只是一来她姑姑邢夫人实在招人厌弃,她虽知贾府众人并不会因此轻视她,也不敢常过来, 怕自己不招人待见, 二来当年大观园的姐妹们如今四散在他处,来了也只见物是人非,触景生情, 不如不来。不过贾兰高中,到底是件大喜事, 不来道贺,于礼不合。故而她也跟着薛蝌来贺, 不过凑个数儿, 再一抬头, 便见宝钗进来了。

    之前宝玉不见的时候,薛姨妈便伤心欲绝,几欲昏厥,多是为女儿担心担的。薛家当年也是顶顶大富大贵的人家,薛姨妈这一支又是宗家,更是分得了大半家财,可惜为了给薛蟠翻案,变卖商铺散尽千金也无济于事,薛姨妈亦觉得愧对女儿,只留了自己养老的钱,剩下的体己都在宝钗出嫁的时候塞给她了,谁知后来荣国府遭遇抄家之祸,宝钗虽能干,在这样的大局下还能守住多少?原本也就指望着宝玉考个功名,封妻荫子,好让宝钗过上好日子了,谁知道他竟是一去不回。宝钗小小年纪就像守了寡一样,薛姨妈怎么能不伤心?倘若宝玉真的是人死了,倒还有另一种说法,他这不明不白的,又是亲姐姐的儿子,薛姨妈也不知女儿该何去何从了。故而这次贾兰高中,贾家摆酒,她也称病未能前来。王夫人等知她心意,也不敢说什么。岫烟此刻见宝钗还面色如常,虽有些憔悴,但也还撑得住,不觉在心里叹息道:“宝姐姐也是不容易,现在还得强颜欢笑着来贺兰哥儿的喜事。”

    不过贾兰这样的好日子,李纨却没出现,说是病了,众人知道她有心结,也不强迫她,贺过贾兰便是。宝钗便请薛蝌与岫烟略留一留,问他们如今外面生意好不好做。

    薛蝌知道她从小有主意,比起哥哥薛蟠来更强百倍,便也放心地同她说:“如今形势好,你若是手上的钱够,盘个布庄或者胭脂水粉铺是稳赚不赔的。”

    宝钗正是不知道自己手里的钱够不够盘个像样的铺子,正在脑子里算着呢,岫烟道:“只是不知道二太太高不高兴你抛头露面地出来做生意呢?”也不只是王夫人,就是薛姨妈,也是信奉“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”的,虽然在薛家享尽富贵,背地里也偷偷埋怨过王家老爷子把她嫁进了商贾人家,给薛蟠的官司跑动的时候,更是说出了“有钱又有什么用呢,若是咱们家不是商贾,而是念书做官的人家,你哥哥便是杀了人也没人敢抓他,哪里用这般劳神劳力”之类的话,所以也才一心一意地把宝钗嫁进公府来。如今宝钗要回去做生意,还和之前不同,要从小本买卖做起,薛姨妈想是又要伤心难过了。

    薛蝌道:“林家够清贵了,他家回去的那个大姑娘不是还亲自料理名下铺子的生意么?宝钗姐姐也不比人家差,不妨试试。”

    因这次梅翰林之子这次并未考中,家公子心里烦郁,近日同宝琴还有些口角。宝琴年纪毕竟小,觉得委屈,还曾回家来哭过,还是岫烟劝她:“倘若你都要哭了,你姐姐该如何呢?眼下在我们这里哭哭便罢了,可莫要叫太太听见,她更要替宝姐姐哭了。”到晚间,梅公子又来接她,她便又觉得自己恃宠而骄了些,破涕为笑,跟着丈夫回去了。宝琴本是旁支的女儿,其实论出身是比不得族长之女的宝钗的,只是嫁的人不同,便天上地下了。薛蝌心里自然是胞妹宝琴更为重要的,但毕竟也和宝钗姐弟一场,不忍看她太过艰难。如今见她虽处绝境,尚未放弃,岂有不支持之理?

    宝钗笑道:“我也只在顺境里帮着搭把手张罗过,如今人脉全无,本钱微薄,不管是做什么生意,多半开头也难做,到时候有不懂的,还望你指点。”

    “万事开头难,不过姐姐一向聪慧,定是难不倒的。我做弟弟的自然会竭尽全力帮忙。”薛蝌忙道。

    只是他其实心里也知道,宝钗要做生意,比起外头的麻烦,最困难确实是她公公婆婆的阻挠了。尤其是如今贾兰考了进士,贾家的声势又要上去了,更是不可能让儿媳妇出去打点生意的。远的不说,近的就说王熙凤,那是她亲表姐,可是个一等一的能干媳妇,后来能干到抄家灭族了。有这等例子在前面,王夫人怕是宁愿媳妇吃糠咽菜的,也不愿她出去“能干”、“做生意”了。

    宝钗回了房间,只对莺儿道:“咱们过两天就回去,先跟妈妈说好,盘一个铺子下来,其他的再做打算。”

    莺儿为难道:“先不说咱们这里的太太,只怕奶奶娘家的太太都不肯答应呢。”

    “由不得她答应不答应了。”宝钗苦笑道,“你看看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?指望着兰哥儿一个人做官就能飞黄腾达么?就是状元郎也得从六品翰林一步步地做起呢。别说他只能先从七品官做起了。他的俸禄肯定是要先紧着珠大嫂子的,余下还有多少?当年家里头有大老爷、老爷一起拿俸禄,都入不敷出的,如今田庄农舍都变卖了,说是家里要起复,也不是这一年两年的事。我总不能真过得连袭人都不如,要靠她接济吧。”况且宝玉走了,袭人伤心欲绝,也跟着哭了好几场,日后只怕记挂着湘云都比她这个二奶奶多。

    她想起当年在大观园里,自己为了“金玉良缘”和袭人称姐道妹,亲亲热热地一起给宝玉做贴身衣裳时的样子,不免又觉得面红耳赤。她和袭人当初也算是互相“帮忙”,只是最后她成功当上了宝二奶奶,却恍若梦一场,竹篮打水一场空,袭人没能当上宝玉的姨奶奶,出去配了蒋玉菡,反倒过上了吃穿不愁的小地主婆日子了,她们两个,倒也不知道谁才是得偿所愿的那个。只是袭人的一颗心,也确实是挂在宝玉身上的,宝玉没了,她未尝不恼这里的王夫人、宝钗宁愿选了玉钏儿也不要她给宝玉做房里人,难免也有些怨气,自是不会再接济这里了——说真的,宝钗自己也不愿受她的接济,实在是没脸。只是听说湘云被卫家打发去了乡下给她丈夫守贞,婆家因她丈夫早逝的缘故,很不待见她,史家又自顾不暇,不替她出头,她在乡下缺衣短食的,还是袭人住得近,常去看她。

    “袭人当年在老太太那儿,服侍了湘云一场,后来又服侍宝玉,到头来竟是她自己拿体己来补贴这两位旧主子,也确实重情重义了。”宝钗在心里道,“只是我们怎么就到了这田地,要靠人接济才能过活了。”心里憋了许久的气,一时没忍住,豆大的泪一颗颗地往下落。

    莺儿知她已经忍了太久了,好容易哭出来,倒也是一种发泄。遂也没拦她,反倒是陪她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。

    哭完了,擦干净眼泪,宝钗也停了泪,去与薛姨妈同王夫人说自己要盘个铺子:“薛家的老祖宗也是从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地卖糕点发迹的,后来生意做大了,给□□皇帝送粮送马,才被封了紫薇舍人。如今是不该提当年的荣耀了,但是老祖宗做得,我也做得。”

    薛姨妈自是不许,王夫人亦不高兴。只是宝钗向来“知书达理、懂规矩识进退”的外表下,也是颗不算多安分的心。尤其是最近还是秀女们等着进宫遴选的日子,她也不免想起自己来,倘若薛蟠没有为了香菱打死那位冯公子,倘若她进了宫,选上了公主伴读,做了女官,事情会不会有另一种转机?她是不是就不用在这儿悄悄地羡慕林黛玉的好运气?可惜没有如果,她偏偏就是薛蟠的妹子,一个家,要起来难,要败起来,可太简单了。她实在是没有自欺欺人的必要,想着宝玉还会回来——他就是回来了,一个不考学、不经营,成天只想着风花雪月、姐姐妹妹的丈夫又有什么前途可言呢?她也就是从小被薛姨妈教得要三从四德,否则,还真恨不得学着林家馥环,直接回家去。

    故而王夫人不在的时候,宝钗同薛姨妈说:“妈妈还看不清么?姨妈现在对找宝玉也不抱希望了,现在一心操持着兰哥儿的事呢。宝玉在的时候,她自然会惦记着我们这儿,宝玉现在不在,她还能为我想什么呢?”

    薛姨妈道:“你年纪轻轻的懂什么?竟非议起婆婆来了,我是怎么教你的?”又想起女儿可怜,忍不住放软了声音,哭道,“她到底是你亲姨妈,我知道我害了你,可你父亲在时,常同我说,士农工商,商人居末尾,你哥哥是指望不上了,只有你,从小聪明懂事,若是能嫁入为官的人家,就是你的造化了。如今虽不尽人意,好歹兰哥儿争气,贾家眼见着要起来了,你又想折腾什么?”

    “兰哥儿是我什么人?”宝钗苦笑道,“他出息了,我能得什么好处?”

    薛姨妈也知道她说的是实话,一时也失了声。况她从来也不是那种有主意的母亲,宝钗平素温柔敦厚,事事听她的也罢了,如今有了自己的主意,以薛姨妈的性子,还真拦不住,想来想去,也只得叹息道:“交给蝌儿做罢,你可不能自己跑出去。”

    宝钗到底不是那些无所顾忌的女子,闻言点头道:“这是自然的,我也要脸面的嘛。”

    薛姨妈想来想去,还是劝了声:“你也别怪你姨妈,她也不容易。”

    她自然是不容易的,可她做的一切的一切,都是为了宝玉,为了她自己,凤姐是怎么被放弃的?虽然宝钗自认为做不出凤姐的那些大胆的事儿来,但是要是有冲突,她这个亲外甥女,也未必能有亲侄女亲厚。说到底,亲戚情谊在真正的利益面前算什么?人还不都是先为自己考虑的。王夫人之前那么重视宝玉,甚至为此忽略了长孙贾兰,难道不是因为觉得贾兰年纪小,指望不上?一帆风顺的时候,自然是哪哪儿都好,人和人之间都和和气气的,高不成低不就的时候,也能勉强凑活凑活,到了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,什么嘴脸都显出来了。那些引着山贼进家里来搜刮财物的下人,你之前能想象到他们是这样穷凶极恶的嘴脸吗?王夫人便是真菩萨心肠,到了要选择的时候,也会选个对自己最有利的。

    薛姨妈见她不声不语,也明白了大半,叹了口气,还是哭道:“到底是我考虑不周到,才害苦了你。”

    宝钗心软,道:“与妈妈有什么关系?是我自己命不好。”

    薛姨妈虽说给她选了个苦亲事,可一开始,国公府的嫡公子,配她这个商贾之女,也算得绰绰有余,宝玉又是那样的模样性子,她自己也是乐意的,甚至妈妈和姨妈给“金玉良缘”造势的时候,她非但没拦着,也跟着动了些心思,最后竹篮打水一场空,她也晓得不该怪谁。要是真意志坚定,当年金玉良缘传得到处都是的时候,她就该害臊自己搬出大观园才是。真要说怪谁,最多也就是怪薛蟠罢了。若没有这个哥哥,她心气说不定能更高点,也就不用觉得宝玉是难得的好郎君人选,心心念念地跟着妈妈的计划走了。

    只是手心手背都是肉,可手心就是比手背的肉厚,妈妈对她算是做到了一个母亲的极致了,可其实心里还是更疼哥哥一番的。如今薛蟠杀人偿命,薛姨妈没跟着他去都算是还惦记着这个女儿了,她自然也不会特意去提起哥哥来,还要说他的不是,惹妈妈伤心难过,自怨自艾。

    既然说服了薛姨妈,她便也安心下来,当日便找到薛蝌,请他在京里相看了半日,盘下一个布庄来,其实本钱还是不大够,薛蝌手上也没有余钱,还是宝琴从自己的嫁妆里拿了点儿出来,帮着她好歹把铺子开起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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